三年后又是一条“熊”孩子

发布时间:2021-03-24 16:54:43


“不知道什么是吃饭,不知道什么叫睡觉”,三年前的初夏,李同侠和丈夫谢勇贤坐在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的走廊里,望着窗外,心里想,“跳下去算了。”

谢勇贤眨了眨两千度的近视眼,沉默了。

正是农忙时节,安徽省合肥市霍邱县龙潭镇新桃村油坊队,住着夫妻俩的四个老人,往年这个时候,他们正挽起裤脚,蹬着黑胶皮靴踩在水田里躬着腰一把一把的伺弄全家单薄又固定的收入,14亩地。他们宁愿承受酷日曝晒蚊虫叮咬,也不愿坐在580公里之外医院的空调房里。

2016年,女儿谢德苗4岁,李同侠和谢勇贤要为她做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题:一个是放弃,一个是肝移植。

村里的女人从来都被赋予了神圣的使命——延续血脉。结婚第二年,李同侠诞下一个男孩,体健貌端,右耳边大中小三粒小肉豆依序排列,外公谓之贵印,取名谢印徳,上户口的人错写成了谢应德,如今已上了大学。有男丁传续香火,本已知足,只是经不起四位老人的软磨硬泡,谢勇贤夫妇终于在二胎政策尚未解禁的风口冒险生下了谢德苗,2012年2月29日,4年才能吃一次自己的生日蛋糕。儿女双全,两个孩子也有了伴,在南京打工的谢勇贤挥动巨锤时,每一次砸向那些建筑垃圾,都能看到儿子的学费、女儿的口粮。生活虽苦,却有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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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情况半个月,苗苗已经29天了,黄疸不退,母乳换了奶粉,胆红素持续升高。2个月不到,谢勇贤带着襁褓中的苗苗从南京辗转到了300公里外的上海,第49天,尚不知人事的苗苗被推进手术室,做了葛西手术。先天性胆道闭锁的全世界首例手术在1957年由日本东北大学葛西森夫教授完成,因此得名。

临床数据显示,葛西手术的有效率在30%左右,对先天性胆道闭锁,只能缓解,无法根治,7成的人肝功能指标始终不比常人,肝硬化的进程不会停止,肝移植只是时间问题。

一般人都愿意相信自己是那30%。苗苗的葛西手术花去了5、6万,一家人的生活复归平静,直到2016年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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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9点多,做客的朋友刚离开,全家人洗漱睡觉,李同侠递给苗苗半杯白水,刚喝下便一口喷了出来,李同侠连忙扯下床单,血。苗苗躺在床上,“睁不开眼,一动不动”,李同侠和谢勇贤一夜担心,睡不着,第二天一早七点刚过便拨通了沈丛欢医生的电话,那是他们唯一接触过的肝病治疗专家,供职于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的沈大夫一面安慰一面鼓励,并答应可帮忙安排尽快手术。李同侠对萍水相逢并不相识的医生的拳拳善意,不免疑心,“不会是骗子吧?”

不愿相信不愿面对的现实与他们狭路相逢,由不得耽搁,苗苗的肚子一天天的涨起来,圆滚滚的气球一样,活泼好动的她每天“坐在哪就是哪”,上面吐血下面便血,秒针每一次拨动都催痛着夫妻二人。

“干吧”,李同侠想着,“和它拼了。”

一家四口都是B型血,亲体移植又快又省钱,但“爸爸是顶梁柱”,李同侠几乎没有犹豫,决定把自己的肝移给苗苗。

“妈妈用我的吧”,16岁的儿子谢应德的话让李同侠又欣慰又心疼,但态度坚决:“不可能,我怎么可能剜这只眼补那只眼?”

事实上更大的阻力来自老人。李同侠的手术必须她的父母同意,提供身份证、户口薄,摁手印。已经70多岁的老人不相信医学这么发达,“还年轻, 再生一个吧”,不然“钱也花了,人也没了,人财两空”。“不,你舍不得你女儿,我也舍不得我女儿。”最终李同侠打动了父亲,“我俩一条心,哪怕一点希望,也要给她”。

检查、匹配、准备,20多天后,医生通知李同侠第二天手术,虽然救女儿的心没有丝毫动摇,但想起医生“可能下不来手术台”的例行风险警告,李同侠“特别想见亲人”,打电话叫来了哥哥们。

2016年6月22日早7点,从未生病进过医院的李同侠第一次被推进手术室,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她回头望出去,门外谢勇贤抱着苗苗越来越窄越来越窄,这个每天和钢筋、水泥、砖石硬碰硬的男人,哭了。一小时后,苗苗也被推进了手术室。

苗苗只有四岁,护士哄她说,“阿姨带你进去看动画片”,但苗苗知道,“我妈妈在里面,我要找妈妈”。苗苗的手术持续了11个小时,晚上9点才结束,清醒了的苗苗还记得,“阿姨骗人,没有动画片。”

苗苗坏死的肝先于她4个小时被捧了出来,大碗口那么大,约2斤重,白色塑料袋的映衬下,血色愈加鲜红,特意切开的刀口处布满了白色,那意味着硬化的肝已经失去了排毒功能。

“别睡了”,下午四点多,李同侠被护士轻轻拍打脸部唤醒。真的换了人间。

整个手术他们在上海住了两个月,支付给医院的费用近20万,“王正昕-岩山/沣石联合救助基金”和其他各类基金会的多方筹助,四分之三得到解决,自己只付了5万元左右,虽然谢勇贤也背负了巨大的压力,但似乎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

谢勇贤的左手腕内侧鼓起了一个丸子大的肉包,一摁就疼,自己揣测可能是重体力活干多了。在南京,每月房租900元,儿子在山西的学费和生活费每月平均下来也得千余元,苗苗需要终身服用抗排异药物,进口药,一盒700多,一天两次,一次三颗降到了现在的一次两颗,每月能多省出1000块,加上一家人的吃穿用度,都要从谢勇贤拆卖建筑垃圾的月均4000元里拨用。

油坊队是谢勇贤和李同侠生长的地方,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谢勇贤一家很少回来,除非过年过节,除非农忙需要干活,不然来回路费和误工费也够苗苗一段时间的药费了。队里常住的10多人都是苗苗外公这样对高龄农人,稍年轻些都像谢勇贤一样在外打工。

2019年5月18日,到油坊队的路上水田纵横阡陌,竹林随风起舞,一切都没变,包括老宅院,和41岁的谢勇贤同龄。老屋的斜顶常漏常补,因着工作便利,谢勇贤蚂蚁搬家一样从南京乘大巴一次次搬回来了城里人弃置不用的门、窗、地板、天花板、桌子,如今这些旧物都在老屋重新焕发生机。

再有10多天就该插秧了,谢家9亩水田刨去农药化肥、雇佣麦客和收割机的费用,一年收入不过是苗苗两三个月的药费,地尽其用,老人养了鸡,门前屋后种满了毛桃、辣椒、白菜、芋头、玉米、花生、大豆、大蒜……不久前,填了两张低保户的表格,农村的养老金也从原来的600元涨到了900,到现在的1300元;儿子谢应德一路品学兼优从不给家里增添额外的负担,刚大一,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想改“汉语言文学”专业,苗苗说,那是古代老人说的话;除了阴雨天刀口发痒,李同侠也一切安好;说起从前,话不多的老人忍不住抹泪,看见苗苗背对着菜地手舞足蹈,脸上的皱纹又荡开,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说起别的女孩报班学舞蹈,李同侠有些抱歉,但丝毫不影响踢着红色的小皮鞋苗苗跟着手机里的音乐热烈起舞;扎着粉色的头绳趴在小桌上画画,和陌生的大胡子叔叔打成一片;把狗的嘴摁住让它安静,教它对客人要礼貌;蹑着手脚并无目的的去抓鸡,一振翅,被避至绝境的鸡越过河沟,她抓狂地抱怨自己没有翅膀;有凳子有椅子,她偏要倒骑在电动车上;攀上跳下她齐腰的农用车斗,不要人扶;面对陌生人和镜头,不时地作怪脸,露出一排细密的小白牙,嘴角闪出两个小梨窝,一刻不得安静,孩子的天真好动,与术前判若两人。如果不说,没有人知道她身上的刀口。

“不会走只会跳的苗苗”瘦了,长高了一头,“皮的不正常”的苗苗很健康,健康到已经可以承受爸爸的教训了。只是时间,对苗苗有着不同的意义。

众人分食的瓜,苗苗伸长脖子也够了一块,李同侠问,“到点了吗?”

抗排异药物服用前后一个小时内不能进食任何东西,不能吃柚子、葡萄、橘子,不能喝猪蹄汤,不能和感冒药同时服用。苗苗自己都知道。

“妈妈你猜我考多少分”,苗苗这么问,一般都是考的不错,数学97。“考60分时一般不吱声,你问她,她说,‘回家再说’”,对学习,妈妈不怎么要求,爸爸不,“费那么大劲救了,就要对得起。”